花瓣的語言:歷代藝術中的花卉


千百年來,花朵以其轉瞬即逝的美麗吸引著藝術家們,象徵著愛、生命、力量和神聖。從古埃及墓葬壁畫到當代裝置藝術,花朵始終是藝術中最經久不衰的主題之一——自然的複雜性與人類情感的完美交匯。本文講述了藝術家如何將花瓣轉化為詩歌,將花朵轉化為對人性意義的深刻詮釋。

花朵與藝術之間的關係從根本上充滿矛盾。花朵是大自然最短暫的創造物,在凋零之前,其完美的美感僅能維持數日。然而,透過藝術,這些轉瞬即逝的花朵卻獲得了永生。一幅繪於1630年的玫瑰至今仍能被欣賞,它的花瓣永遠綻放,露珠永遠清新。這種短暫性與永恆性之間的張力,使得花朵成為藝術家捕捉美的本質時無法抗拒的主題。

但藝術中的花朵絕非僅關乎美感愉悅。跨越文化和時代,它們承載著複雜的象徵意義,如同一種精妙的視覺語言,能夠傳達從政治忠誠到禁忌慾望等各種情感。理解藝術中的花朵,如同解開人類歷史上不斷書寫和重寫的密碼。

古代世界:神聖的花朵與皇家花園

花卉的藝術史並非始於單純的裝飾,而是蘊含著深刻的宗教和政治意義。在古埃及,蓮花——從渾水中升起的純淨之花——成為重生和太陽的象徵。我們在底比斯的墓葬壁畫中反覆看到蓮花的身影,藍白相間的蓮花勾勒出來世的景象,其風格化的形態既體現了植物學的精準性,也體現了精神的超越性。

蓮花在埃及的宇宙觀中擁有特殊的力量。根據神話,太陽神拉在創世之時從蓮花中誕生,這使得蓮花成為神聖誕生和重生的象徵。在底比斯的尼巴蒙墓中,大約可追溯到公元前1350年,其中的蓮花被用作宴會賓客佩戴的花環,或被婦女精緻地捧在手中,或漂浮在裝飾性水池中。埃及人認為蓮花在日出時綻放花瓣,在黃昏時閉合——這是一種每日的復活,反映了他們對永生的信仰。

同時,克里特島的米諾斯人創作了一些古代世界上最自然的花卉畫作。克諾索斯的著名壁畫殘片可追溯到公元前1600年左右,描繪的番紅花、百合和玫瑰的畫作清新靈動,令人嘆為觀止。這些並非刻板的儀式性圖像,而是彷彿在宮牆間翩翩起舞的花朵,花莖優雅地彎曲,花瓣在飄動中清晰可見。著名的「藍鳥壁畫」描繪了紅色的百合花在岩石間生長,而在其他壁畫中,白色百合花從華麗的器皿中綻放,這些場景既體現了宗教儀式的儀式感,也體現了審美的愉悅。

米諾斯花卉藝術最引人注目之處在於其愉悅感和即時性。與更正式的埃及花卉表現形式不同,這些花卉彷彿是藝術家親眼觀察的現實生活,彷彿藝術家們置身於真實的花園中,觀察著光線在花瓣上嬉戲,以及花朵在地中海微風中搖曳的姿態。這種對自然之美的純粹追求,代表了古代藝術史上的一個非凡時刻。

在古羅馬,鮮花在帝國和奢華的背景下被賦予了新的意義。羅馬人是充滿熱情的園藝家,他們大規模種植玫瑰,並在當地供應短缺時從埃及進口。在龐貝保存下來的別墅中,我們發現了非凡的花園壁畫,玫瑰、罌粟、洋甘菊和夾竹桃在畫作的天堂中生長。維納斯之家描繪了女神從貝殼中走出來,周圍環繞著盛開的桃金孃和玫瑰——這些花朵對維納斯來說是神聖的,象徵著愛與美。

羅馬地板馬賽克也以複雜的花卉圖案為特色。帕加馬的索蘇斯創作的著名「未清掃地板」馬賽克,在丟棄的宴會殘骸中散落著花瓣,這種錯視畫法模糊了藝術與生活的界限。羅馬藝術中的花卉象徵著精緻、財富和精緻生活的樂趣——這些主題在西方藝術的幾個世紀中一直迴盪。

中世紀花園:封閉的天堂

隨著基督教的興起,花朵獲得了新的象徵意義,並塑造了其在之後一千年的形象。中世紀時期,花朵從世俗享樂的象徵轉變為精神美德的象徵。每朵花都成為信仰的潛在隱喻,因而形成了複雜的神學植物學。

玫瑰曾與維納斯和世俗之愛連結在一起,如今被重新詮釋為聖母瑪利亞的象徵。白玫瑰象徵聖母瑪利亞的純潔,而紅玫瑰則象徵基督的受難和殉道者的血。這種轉變在無數彩繪手抄本中得到了精彩的詮釋,玫瑰出現在《時禱書》的頁邊空白處,通常與獻給聖母瑪利亞的靈修經文並列。 《玫瑰傳奇》是中世紀最受歡迎的典籍之一,它巧妙地將玫瑰比喻為精神和宮廷愛情。

百合花也與聖母瑪利亞的貞潔緊密相連。在天使報喜的場景中——基督教藝術中最常見的繪畫主題之一——大天使加百列幾乎總是手持百合花莖,或出現在一瓶白色百合花旁。這種圖像學傳統根深蒂固,以至於百合花被稱為「聖母百合」。我們在西蒙馬蒂尼的《天使報喜》(1333)中可以看到這一點,畫中,一個優雅的百合花瓶矗立在加百列和聖母瑪利亞之間,白色的花朵在視覺上宣示著聖母瑪利亞的純潔。

中世紀的花園本身就像徵著天堂,而這個景象透過「封閉花園」(hortus conclusus)的概念融入藝術之中。這些封閉的花園源自《雅歌》中的一段話──「我妹子,我新婦,是一座封閉的園子」──象徵瑪利亞的貞潔,並由此延伸至教會本身。彩繪手抄本和掛毯描繪了這些圍牆花園,園中種滿了玫瑰、百合、紫羅蘭和草莓,聖母瑪利亞可能與聖嬰或獨角獸坐在一起,周圍環繞著既是真實植物又是精神像徵的花朵。

著名的「獨角獸掛毯」(1495-1505)代表了中世紀花卉象徵主義的巔峰。這些華麗的掛毯展示了數十種可辨識的花卉——紫羅蘭、耬斗菜、康乃馨、雛菊等等——每種花卉都蘊含著多重含義。中世紀晚期掛毯中流行的千花圖案(millefleur,意為「千朵花」)營造出濃密的花毯,將織物變成了可懸掛在冰冷石堡中的便攜式花園,將春天的記憶帶入冬日的大廳。

彩繪手抄本為藝術家提供了豐富的花卉裝飾機會。到15世紀,自然主義花卉開始在時禱書的頁邊出現,且頻率越來越高。布魯日和根特的藝術家們創作了極其細緻的頁邊裝飾,玫瑰、三色堇、勿忘我和耬斗菜彷彿在牛皮紙上投下陰影。這些裝飾不僅僅是裝飾性的——它們通常包含與中心圖像一樣複雜的象徵性內容,並選取特定的花卉來補充或詮釋正文。

文藝復興:自然與知識

文藝復興徹底改變了藝術家對花卉的解讀和描繪方式。對古典學問的重新關注,加上對自然的深入觀察,催生了一種新的花卉繪畫——一種在像徵意義與植物學準確性之間取得平衡的繪畫。

達文西的筆記本裡寫滿了對花卉的研究,展現了他近乎科學的好奇心。他描繪的伯利恆之星植物展現了他在空間中旋轉花朵,從多個角度分析其結構的過程。這不僅是藝術實踐,更是對自然運作方式的探究。列奧納多寫道,藝術家必須理解自然形態背後的原理,而他的花卉研究也體現了這個理念。他著名的畫作《伯利恆之星及其他植物》(約1506-12年)展現了木菖蒲、太陽大戟和草類植物,其描繪方式精準,但又展現了藝術家的構圖眼光。

阿爾布雷希特·丟勒將藝術與科學的結合推向了新的高度。他的植物水彩畫——包括他著名的《大片草皮》(1503年)——代表了西方藝術的某種全新境界。畫中描繪了一片雜草叢生的景象——蒲公英、車前草、蓍草和各種草類——他以通常描繪聖人或王子的專注力進行描繪。丟勒將這平凡的事物提升到了高雅藝術的地位,暗示著神聖的創造在路邊的雜草和栽培的玫瑰中同樣存在。

丟勒的《鳶尾花》(1508)展現了他將植物學的精準性與美學構圖結合的非凡能力。這朵花的描繪如此精準,以至於現代植物學家能夠辨認出它是德國鳶尾,但這幅畫作卻超越了單純的記錄。葉片的曲線、花瓣中微妙的色彩層次、以及紙面上精心的佈局——所有這些都展現了藝術家在記錄自然真理的同時,也在思考形式之美。

這段時期也見證了偉大的草本植物的誕生——這些插圖植物學文獻要求藝術家能夠以科學的精確度描繪植物。藝術家與植物學家的合作催生了萊昂哈特·福克斯(Leonhart Fuchs)的《植物誌》(De Historia Stirpium,1542年)等作品,其中的植物插圖清晰、風格化,有助於識別。這些作品在當時並不被認為是“美術”,但它們確立了植物插圖的傳統,並影響了此後幾個世紀的花卉繪畫。

在宗教繪畫中,花卉延續了其像徵意義,但又融入了新的自然主義元素。在波提切利的《春》(約1482年)中,超過500種單獨繪製的植物鋪滿地面,點綴著人物,構成了一個融合古典神話與當代植物學知識的百科全書式花園。畫中包括玫瑰、矢車菊、雛菊和勿忘我,每個品種都經過精心區分。這並非單純的裝飾,而是博學的化身,展現了藝術家的技巧和贊助者的精湛技藝。

雨果·凡·德·古斯的《波蒂納裡祭壇畫》(約1475年)展現了尼德蘭畫家如何將花卉融入宗教敘事,賦予其新的象徵意義。在畫作中央的耶穌降生場景中,三個容器盛放著特定的花卉:象徵基督受難的紅色康乃馨,代表聖神的耬斗菜,以及象徵聖母瑪利亞純潔的鳶尾花和百合花。這些象徵性花卉的描繪如此精準,也展現了藝術家敏銳的觀察力。

荷蘭黃金時代:虛空與富足

17世紀的荷蘭見證了西方藝術史上花卉繪畫的蓬勃發展。荷蘭人開創了「獨立花卉」這一流派——以花卉為唯一主題的繪畫,擺脫了宗教或神話敘事的桎梏。這些作品誕生於獨特的文化、經濟和技術因素的結合,使荷蘭成為世界園藝和藝術的中心。

荷蘭東印度公司從世界各地進口奇花異草:土耳其的鬱金香、波斯的貝母、君士坦丁堡的皇冠菖蒲,以及後來南美的西番蓮。 1636-37年著名的「鬱金香狂熱」——當時一株鬱金香球莖的售價足以抵得上阿姆斯特丹的聯排別墅——反映了當時人們對珍稀美麗花卉的普遍文化痴迷。各階層的荷蘭公民都紛紛開闢花園,並委託他人創作繪畫來讚美這些花卉的盛開。

但荷蘭花卉畫遠不止是描繪美麗插花的肖像畫。它們是複雜的智力構建,通常是不可思議的花園,不同季節盛開的花朵會同時出現在一個花瓶中。一幅畫作中可能會出現春天的鬱金香、夏天的玫瑰和秋天的萬壽菊——這些花朵實際上永遠無法共存。這些都是理想化的構圖,有時需要數年時間才能完成,因為藝術家需要等待每個品種的花朵盛開,然後才能將其融入他們的寫生畫作中。

老揚·布魯蓋爾因其奢華的繪畫技法而被稱為“天鵝絨布魯蓋爾”,他在17世紀初開創了精緻的花卉靜物畫。他為布魯塞爾大公創作的畫作,以陶瓷或金屬花瓶為載體,描繪了數十種花卉,其中通常包含昆蟲、鳥類,甚至還有小型人物。這些作品並非隨意的排列,而是精心構圖,每朵花都佔據著植物等級中特定的位置。

荷蘭最偉大的花卉畫家當屬雷切爾·魯伊施 (Rachel Ruysch),她是當時少數有重大成就的女性藝術家之一。魯伊施在阿姆斯特丹和海牙創作,創作出極為精緻複雜的花卉作品。她的畫作通常以不對稱的排列為特色,花朵彷彿自然地從花瓶中傾瀉而下,但每個元素都經過精心計算。她作畫緩慢,有時一幅畫作需要數年時間,等待每一朵花兒綻放,以便完美地捕捉到它的姿態。

魯伊施的《瓶中花》(約1685年)體現了她的風格:玫瑰、罌粟花、牽牛花和鬱金香從窗台傾瀉而下,蝴蝶和昆蟲則增添了動感和生機。但仔細觀察,你會看到衰敗的跡象——花瓣邊緣變褐,葉子開始捲曲。這並非粗心大意,而是刻意的象徵。這些是虛空派的畫作,是對美和生命本身短暫性的沉思。

虛空派傳統在荷蘭花卉畫中達到頂峰。 「虛空派」一詞源自於《傳道書》:「虛空的虛空,凡事皆虛空。」 這些畫作提醒觀者,塵世的美好轉瞬即逝,萬物皆有死亡。花朵——如此美麗,如此短暫——成為了完美的象徵。許多花卉作品都包含明確的死亡警示元素:隱藏在花叢中的骷髏、沙漏、飄忽不定的蠟燭,或是啃食腐肉的昆蟲。

揚·戴維茲·德·海姆創作了當時最奢華的花卉作品,將鮮花、水果和珍貴物品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呈現出一種近乎無比豐富的景象。他的《花瓶》(約1660年)展現了鬱金香、玫瑰、牡丹、鳶尾花和康乃馨等花卉從精緻的花瓶中傾瀉而出。然而,即使在這豐饒的慶典中,腐朽也悄悄降臨:花瓣飄落,葉子枯萎,昆蟲蛀食果實。這幅畫低聲訴說著:這一切都將過去。

這些畫作也反映了荷蘭新教徒對細心觀察的重視,以及他們相信研究大自然能揭示上帝榮耀的信念。每一片花瓣都經過細緻入微的描繪,每一滴露珠都栩栩如生地捕捉著光線,昆蟲的描繪也達到了昆蟲學的精準程度。從某種意義上說,畫花就是在進行自然神學研究──透過對創造世界的細緻觀察來揭示神性。

這些畫作中的象徵意義極為複雜。玫瑰象徵世俗的愛和基督的血;鬱金香象徵高貴,也像徵著危險的投機;罌粟花象徵著睡眠、死亡和耶穌受難;鳶尾花則延續了它們與聖母瑪利亞和法國君主制的聯繫。訓練有素的觀者可以像閱讀文本一樣「解讀」花卉畫作,從其植物學內容中提取出層層道德、宗教和政治含義。

洛可可風格花園:輕浮與浪漫

18世紀,花卉畫的風格和目的有了巨大的轉變。荷蘭虛空派的沉重象徵意義和道德警示逐漸被更輕鬆、更具裝飾性的手法所取代,這與洛可可時代追求愉悅、親密感和精緻奢華的品味相契合。

法國藝術家引領了這項變革。典型的洛可可畫家弗朗索瓦·布歇在其神話和田園風光​​中融入了鮮花,強調感性和浪漫,而非死亡。在他的畫作中,鮮花象徵著女性之美和田園的純真。他的《牧羊人與牧羊女》系列作品展現了理想化的鄉村人物在彷彿永遠春意盎然的風景中交換花環的場景。

讓-奧諾雷·弗拉戈納爾將這種感性手法發揮得淋漓盡致。在洛可可風格最著名的畫作之一《鞦韆》(1767)中,花園裡鮮花盛開,一位年輕女子盪著鞦韆,而她的愛人在下方的灌木叢中註視著。粉紅玫瑰攀爬在樹上,繁花似錦的灌木構成了畫面,女子的粉紅色連身裙與玫瑰色交相輝映。這裡的花朵並非需要解讀的符號,而是情慾遊戲中的元素,營造出一種愉悅和暗中調情的氛圍。

花卉畫本身變得更加輕盈,更具裝飾性,更注重色彩的和諧和優雅的佈局,而非象徵性的功能或對死亡的警示。像讓-巴蒂斯特·莫努瓦耶這樣的藝術家專注於創作與貴族室內裝飾相協調的裝飾性花卉作品。這些作品旨在賞心悅目,與家具和織物相得益彰,為房間增添優雅氣質——而不是引發對死亡的沉思。

洛可可時期也見證了瓷花的興起。塞夫勒、邁森和切爾西的大型瓷器工廠製作的立體陶瓷花卉,其受歡迎程度堪比彩繪花卉。這些花朵永不凋謝,色彩永不褪色——它們是自然界透過藝術和技術的完美融合。花瓶、盤子和茶具上的瓷花畫,將植物裝飾帶入了貴族的日常生活。

瑪麗安托瓦內特在凡爾賽宮建造的小特里亞農宮,體現了那個時代對花卉的詮釋。在這座私人莊園裡,王后創造了一個夢幻般的鄉村生活,鮮花在其中扮演主角。她委託人繪製了她最喜歡的玫瑰,並建造了一個花園,在那裡她可以扮演牧羊女。這就像一場戲劇,花朵是美學遊戲中的道具——這與荷蘭繪畫中那種「死亡警示」的概念截然不同。

然而,即使在這種輕浮的背景下,植物學的準確性也在不斷提高。 18世紀是林奈的時代,他創立了現代植物分類體系。藝術家被要求為日益複雜的植物文獻繪製插圖。在英國工作的德國藝術家格奧爾格·狄奧尼修斯·埃雷特成為當時首屈一指的植物插畫家,他以稀有植物為主題的水彩畫將科學的精準與美學的優雅融為一體。

浪漫花園:情感與崇高

18世紀末19世紀初的浪漫主義運動,為藝術家描繪花卉的方式帶來了另一個改變。如今,花卉成為表達強烈個人情感、探索自然崇高境界的載體。

卡斯帕·大衛·弗里德里希偶爾在他的風景畫中運用花卉,以強調人類在大自然的壯麗面前的渺小。在他的畫作中,廣闊山景前景中的野花提醒著觀者大自然的精妙之美,即便這片雄偉的景色暗示著人類無法掌控的力量。

彼得·德·溫特(Peter de Wint)和塞繆爾·帕爾默(Samuel Palmer)等英國水彩畫家在英國風景中發現了野花的精神意義。帕爾默描繪肖勒姆的夢幻畫作中,繁複的花卉和植物彷彿散發著內在的光芒,彷彿一個只有眼睛才能看見的天堂。他強烈的基督教信仰與浪漫主義的自然崇拜相結合,創造出了一幅幅畫面,普通的野花成為了神靈存在的象徵。

皮埃爾-約瑟夫·雷杜泰無疑是最偉大的浪漫主義花卉藝術家,儘管他的作品超越了浪漫主義的簡單分類。雷杜泰被譽為“花界的拉斐爾”,他創作的植物插圖精美絕倫、精準無比。他為約瑟芬皇后在馬爾邁鬆的玫瑰園創作的《玫瑰》(Les Roses,1817-1824)至今仍是有史以來最美的花卉畫冊之一。每一幅玫瑰肖像都融合了科學的精準性與美學的精妙,展現了從含苞待放到盛花的各個階段。

雷杜德運用點刻技法,以手繪水彩創作出精美絕倫的影像。他筆下的玫瑰彷彿擁有真實的立體感,花瓣捕捉光線,刺刺生輝,栩栩如生。然而,它們也兼具理想化,每一朵花都展現出其最美的瞬間。這種在觀察與理想化之間所取得的平衡,使他的作品深受科學家和藝術愛好者的喜愛。

約瑟芬皇后本人也是史上最偉大的花卉贊助人之一。她在馬爾梅鬆的花園裡種植了超過250種玫瑰,其中許多是專門為她培育的。她委託人為她的珍藏創作繪畫和插畫,因為她深知這些作品的壽命將比鮮花本身更長。透過這種方式,她延續了花卉作為權力和修養象徵的古老傳統,即使浪漫主義藝術家們也逐漸發現了花卉的情感潛能。

約翰·康斯特布爾,主要以風景畫家聞名,他的素描充滿了精心觀察的野花和開花​​植物。他對漢普斯特德荒野植物的研究,顯示他對英國常見野花的觀察,與他對雲朵和樹木的觀察一樣細緻。對康斯特布爾而言,花朵是自然界更大體系的一部分,是風景中的元素,以其樸實的美感展現出神聖的氣質。

印象派:透過花瓣捕捉光線

印象派畫家們發現,花卉是他們革新性繪畫方法的完美主題。花卉擁有絢麗的色彩、複雜的形態以及令他們著迷的光影變幻。更重要的是,花卉讓他們得以探索純粹的視覺感受,擺脫敘事或像徵的束縛。

克勞德·莫奈成為史上最偉大的花園畫家。他在吉維尼的花園既是他的家,也是他的工作室,一個活生生的實驗室,他可以在這裡無止盡地研究光線、色彩和反射。從19世紀90年代開始,莫內開始創作一系列以睡蓮、乾草堆和白楊為主題的畫作,但真正讓他在生命最後三十年裡沉迷於睡蓮的,卻是這些畫作。

莫內的睡蓮畫作從相對傳統的花園畫作演變為對光、水和色彩日益抽象的冥想。在他晚期的「宏大裝飾」系列——巴黎橘園博物館展出的巨幅油畫——中,睡蓮融入了色彩和筆觸的領域。水與天空、睡蓮葉與倒影變得難以辨別。這些畫作徘徊於抽象的邊緣,以花卉為探索的起點,影響了幾十年後的抽象表現主義。

但莫內在整個創作生涯中也描繪過其他花卉。他的鳶尾花園、玫瑰花架、菊花壇——都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的花卉畫作與早期藝術家的不同之處在於,他對象徵意義,甚至對單一花朵缺乏興趣。莫內描繪的是大片的花朵,在一片色域中,單一植物融合成更大的視覺效果。他描繪的是落在花瓣上的光線,而不是花瓣本身。

皮埃爾-奧古斯特·雷諾阿對花卉的描繪更為感性。他描繪玫瑰、銀蓮花和混合花束的畫作,強調了花朵的豐盈質感,其柔美的花瓣如同他描繪人體肌膚般細膩的筆觸。在雷諾阿的晚期創作中,由於關節炎使他的雙手癱瘓,他越來越多地轉向花卉靜物畫,在人物繪畫變得難以駕馭時,他從花卉的形態中找到了繼續探索色彩和光線的途徑。

愛德華馬奈的花卉畫作展現了印象派實踐的另一面。他的《桌布上的兩朵玫瑰》(1882-83)及其他花卉習作常被贈予友人,這些私密作品以極其直接的方式展現了花卉。這些作品沒有刻意追求複雜的構圖或像徵意義——只是用新鮮的視角觀察花朵,並以快速、精準的筆觸描繪。

貝爾特·莫里索是印象派畫壇中為數不多的女性畫家之一,她將花卉既作為獨立的主題,又作為室內裝飾的元素進行創作。她的《窗邊藝術家的妹妹》描繪了一個插滿鮮花的花瓶,與人物共享空間,共同沐浴在銀色的光芒中。對莫里索而言,花卉是她所描繪的女性家居空間的一部分,但她的描繪方式卻與其他主題一樣,擁有同樣精緻的視覺效果。

後印象派:象徵主義與表現主義

隨著一些藝術家超越印象派,花卉被賦予了新的意義和形式可能性。後印象派和象徵派運用花卉並非為了捕捉視覺效果,而是表達內在狀態和象徵真理。

文森梵谷的向日葵是藝術史上最著名的花卉之一,但它們卻遠非寫實主義。梵谷在阿爾勒時期創作了多個版本的瓶中向日葵,他運用厚重的顏料和濃鬱的黃色,創造出充滿情感張力的圖像。這些作品並非對光的研究,而是對情感的表達──喜悅、希望和感激之情透過顏料和花朵得以展現。

梵谷在寫給弟弟提奧的信中,表達了他想用向日葵創作「藍黃交響曲」的願望。他視向日葵為感激與友誼的象徵,並將它們畫下來裝飾自己為保羅·高更的來訪準備的房間。這些花本身往往已過盛花期,花瓣低垂,卻又充滿活力,彷彿在跳動。這幅花卉畫作,如同一部情感自傳。

梵谷也畫過鳶尾花園、杏花和開花的樹木。他的《鳶尾花》(1889年)創作於他在聖雷米精神病院期間,描繪了紫色鳶尾花在花壇中密集生長的景象。畫作的濃墨重彩令花朵的生命力顯得近乎狂暴。這幅畫作獨特的版面和剪裁方式,讓人聯想到梵谷研究並收藏的日本版畫。

保羅·高更對花的運用截然不同。在他的塔希提島繪畫中,熱帶花卉成為象徵性詞彙的元素,探索天堂、原始主義和另類的生存方式。他的《Arearea》(1892年)描繪了兩位塔希提女子坐在一棵開滿紅花的樹旁,背景中則有人在進行宗教儀式。花卉在這裡具有像徵意義,也體現了高更將塔希提島描繪成失落的天堂的形象。

奧迪隆雷東創作了那個時代最神秘的花卉畫作。他描繪花瓶中花朵的粉彩畫作彷彿閃耀著內在的光芒,色彩過飽和,顯得格外不自然。雷東的花瓶中可能蘊含著不可思議的色彩——電光紫、酸綠、亮橙色——暗示著一個超越尋常視野的世界。這些並非我們觀察到的花朵,而是我們想像中的花朵,來自夢境的花朵。

亨利·方丹-拉圖在印象派與更傳統的創作手法之間佔據著一個有趣的位置。他的花卉靜物畫將細緻的觀察與令人聯想到荷蘭花卉畫的正式構圖相結合。他的玫瑰畫作尤其以其精緻和精準而聞名。方丹-拉圖可以如此逼真地描繪一朵白玫瑰,以至於你幾乎可以聞到它的芬芳,但他的構圖卻保持著古典的平衡,這使他與印象派畫家截然不同。

新藝術運動:花卉設計

1890年代至1910年代的新藝術運動將花卉置於整體美學視野的核心。新藝術運動的藝術家們相信,所有藝術形式——建築、家具、繪畫、平面設計——都應透過源自自然的有機形態來統一,而花卉正是完美的素材。

阿爾豐斯·穆夏的海報藝術將花朵融入理想化女性形象的裝飾框架中。他為莎拉·伯恩哈特的戲劇作品以及酩悅香檳和約伯香煙等商業產品設計的海報,都以女性為中心,周圍環繞著精緻的花卉邊框。這些並非自然主義的花朵,而是風格化的流暢造型,將人物、花朵和裝飾圖案融合成統一的設計。

古斯塔夫·克林姆特以越來越抽象的方式將花卉融入他的畫作中。他的風景畫常以彩色圓點圖案描繪盛開的草地,而他的肖像畫有時則以身著飾有花卉圖案的長裙的女子為特色。在《吻》(1907-08)中,鮮花既出現在金色長袍上,也出現在戀人擁抱的花叢中,將人類的激情與自然的生育聯繫在一起。

埃米爾·加萊(Émile Gallé)以花朵裝飾的玻璃花瓶,將新藝術風格融入三維空間。他運用複雜的分層和蝕刻技法,創作出花朵彷彿從玻璃內部生長出來的花瓶。他的作品融合了日本元素與法國植物學傳統,模糊了自然、藝術與工藝之間的界線。

格拉斯哥畫派的藝術家們,尤其是查爾斯·雷尼·麥金托什和他的妻子瑪格麗特·麥克唐納,發展出了一種獨特的花卉裝飾手法。他們高度風格化的玫瑰——細長、抽象、近乎幾何——出現在建築、家具和平面設計中。 「麥金托什玫瑰」成為了一個標誌性的主題,展示瞭如何將花朵簡化為近乎抽象的符號,同時保留其本質特徵。

現代主義:抽象與純粹形式

20世紀的現代主義運動與花卉的關係錯綜複雜。當藝術家們不斷追求抽象主義,質疑具象本身時,他們該如何描繪花卉──這樣承載著歷史底蘊的傳統題材?

喬治亞·奧基夫找到了解決辦法,她將花朵畫得如此近距離,以至於它們幾乎變得抽象。她創作的巨幅鳶尾花、曼陀羅和蘭花畫作,畫布上佈滿了放大到巨大尺寸的花瓣和雄蕊。評論家常常將這些畫作解讀為性象徵,這讓奧基夫很惱火。她堅稱,她只是想讓人們像她一樣看待花朵——充分關注它們的形式美。

奧基夫的《黑鳶尾 III》(1926)以近得不可思議的近距離展現了這朵花,紫黑色的花瓣鋪滿畫布,其形態暗示著有機的曲線和空洞。這幅畫作展現了純粹的形態和色彩,擺脫了象徵意義,甚至擺脫了它作為花朵的角色。它成為了對自然幾何、曲面如何交會和重疊的探索。

亨利·馬蒂斯在色彩和構圖的探索中,以花卉作為元素。他描繪銀蓮花、向日葵和混合花束的畫作,將花卉簡化為色彩鮮豔的簡化形狀,並以大膽的圖案排列,與同樣鮮豔的背景形成對比。在晚期作品中,例如《含羞草》(1949-51),這幅作品是他因病臥床期間創作的,花卉成為他進行黃色、綠色和白色色彩實驗的契機。

在皮特·蒙德里安的早期作品中,花卉研究已然展現出他抽象主義的傾向。他創作於1908-1909年左右的菊花畫作,將花朵簡化為線條和色彩的曲線圖案。遵循簡化的邏輯,蒙德里安最終創作出了他著名的幾何抽象畫,儘管這條道路始於對自然界中花卉的觀察。

超現實主義者在花朵中發現了令人不安的轉變。薩爾瓦多·達利以其典型的迷幻精準度描繪花朵,而馬克斯·恩斯特則運用印花法創造出有機形態,使花朵看似花朵,實則並非花朵。曼雷的花卉攝影作品,尤其是他的日曬版畫,將植物轉化為神秘莫測、超凡脫俗的形態。

弗里達·卡羅將花朵融入她的自畫像中,作為墨西哥文化認同的元素。她畫中自己戴著花冠和耳環,周圍環繞著自家花園裡的熱帶植物和花朵。在《帶荊棘項鍊和蜂鳥的自畫像》(1940年)中,她頭戴鮮花,脖子上戴著一串荊棘項鍊,鮮血直流——花朵既是裝飾品,也是痛苦的象徵。

普普藝術:花卉作為標誌

安迪沃荷的「花」系列(1964)代表了普普藝術時代對花卉繪畫的徹底重塑。沃荷的絲網印刷花卉作品以帕特里夏·考爾菲爾德的一張照片(此照片引發了一場訴訟)為基礎,將芙蓉花簡化為扁平的形狀,並以螢光色在草綠色的背景上呈現。這些作品並非對自然美的頌揚,而是對影像複製、色彩和商業美學的探索。

沃荷創作了數百個不同尺寸和色彩組合的花朵版本,他將這些花朵圖像視為批量生產的原材料,如同他處理湯罐或名人肖像一樣。花朵與自然失去了聯繫,成為純粹的符號,成為在藝術和商業經濟中流通的圖像,而這正是沃荷所著迷的。

羅伯特·梅普索普的花卉攝影,尤其是馬蹄蓮和蘭花,以其對肖像和裸體攝影的嚴謹態度,展現了他對花卉的刻畫。他的作品以黑白色調或精心控制的色彩為主,成為形式、光線和古典構圖的典範。他的《馬蹄蓮》(1986)以黑色為背景,展現了花朵的曲線,與他其他作品中人體的​​曲線遙相呼應。

當代繁榮:今日花卉

當代藝術家不斷探索花卉作為創作主題的新可能性。村上隆的「笑臉」——鮮豔的卡通花朵,帶著笑臉——將普普藝術、動漫美學和日本傳統的花卉欣賞融合成獨特的21世紀視野。他創作的大型裝置和彩虹色花朵繪畫,是對消費主義、可愛文化以及日本和西方藝術史遺產的批判。

凱欣德威利(Kehinde Wiley)將人物(通常是年輕的黑人男性)置於精緻的花卉背景中,這種背景靈感源自古典大師的繪畫和裝飾藝術,徹底革新了肖像畫。他的花卉既借鑒了西方藝術史,也為傳統上被排除在外的人物開闢了空間。威利畫作中的花卉源自不同的傳統——法國洛可可壁紙圖案、伊斯蘭裝飾、非洲紡織品——創造出挑戰藝術史等級制度的混合花園。

馬克奎因創作了巨幅畫作《不可能的花園》(2014),展示了來自世界各地的3000種花卉,所有花卉都以實物大小描繪,彷彿生長在同一個花園裡。這簡直是不可能的——這些花卉來自不同的氣候、大洲和海拔,根本無法共存。然而,這幅畫既暗示了全球化的影響,也體現了對自然多樣性的烏托邦願景。

Azuma Makoto 以花朵創作了非凡的雕塑作品,包括將精心設計的插花送入太空,以及將完美的玫瑰花束冷凍在丙烯酸樹脂塊中。他的作品探索了花朵的暫時性,以不可思議的方式保存它們,讓短暫的事物永恆存在。

麗貝卡·路易絲·勞用懸掛在天花板和牆壁上的數千朵花朵創作了巨大的裝置藝術。隨著時間的流逝,這些花朵逐漸枯萎變色,作品也隨之演變──擁抱而非抵抗花朵自然的衰敗。她的「衰敗之美」系列作品讓時間變得可見,將展覽變成了對無常的冥想。

艾未未將花朵融入其政治藝術作品中。他的「花」(2013-15)系列以樂高積木創作了政治犯和異議人士的肖像,每幅肖像都由數千個彩色小塊構成,這些小塊排列成類似針尖或像素化圖案的圖案。標題諷刺地暗示了宣傳圖像和用於嚴厲政治評論的精緻美感。

永恆綻放

從埃及古墓到當代裝置藝術,花卉在藝術中扮演著象徵、裝飾、科學標本以及形式創新的載體的角色。它們象徵著神與死亡、愛與衰敗、奢華與謙卑。它們被繪畫、雕刻、拍攝、壓制、冷凍,甚至像素化。然而,花卉作為藝術主題,卻始終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或許是因為花本身就存在於我們生命中許多重要事物的交會處:美與時間、自然與文化、科學與情感。花朵始終既是自身──一個旨在吸引傳粉昆蟲和產出種子的生物結構;又不僅僅是自身──一個象徵,我們透過關注和照顧賦予它意義。

藝術中花卉的歷史,歸根結底是人類如何看待世界並試圖理解自身在其中位置的歷史。當埃及藝術家描繪蓮花,當荷蘭畫家紀念價值連城的鬱金香,當奧基夫將鳶尾花放大到英雄般的尺寸,噹噹今藝術家將玫瑰凝固在樹脂中或將鮮花送入太空——所有這些都在進行著同一個基本行為:關注美,努力將其保留片刻,即使在創作過程中,他們也深知花朵卻將凋謝花朵卻將凋謝花朵卻可能永存。

在我們這個氣候危機和物種大規模滅絕的時代,藝術中的花卉承載著新的緊迫感。每當藝術家用心描繪一朵花,他們就宣告著這種生命的獨特表達意義非凡,美具有價值,自然世界值得我們密切觀察和保護。只要花兒依然盛開,只要藝術家們用全新的視角看待它們,這一傳統就必將延續,並重新發現每一代人都必須探索的真理:沒有任何事物因為太過微小或太過熟悉而無法引起我們最深切的關注,而一朵花或許蘊含著整個世界。